兽

送上门小说2025-01-18 08:46:20
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他攥着一把青光闪闪的长刀穿过三条街,才将那个被荣华富贵弄得疯疯癫癫的弟弟截在风雪交加的街头。在过去,这条街大家都管它叫江南街,因为两边的江南风格的建筑而得名。街道上铺着高低不平的青


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他攥着一把青光闪闪的长刀穿过三条街,才将那个被荣华富贵弄得疯疯癫癫的弟弟截在风雪交加的街头。
在过去,这条街大家都管它叫江南街,因为两边的江南风格的建筑而得名。街道上铺着高低不平的青石板,就像琴键一样。清晨,马车从上面驰过,奏出一长串空旷、悦耳的音符。商铺大多保留着过去的风貌,“水巷客店”、“周记商行”、“仙客来酒家”等等。各家在店门口喜欢挂红灯笼,对联也书写得诗意盎然。这里的居民鱼龙混杂,大多都是战乱时期和三年灾荒流落到这里的人,社会稍一安定,有些人就急急忙忙地回去建设自己的家园,留下来的都是一些被生活整得面目全非的人。街道尽头处依着白水江,街边一排神秘莫测的老柳树倒垂在江水中,胖嘟嘟的红尾水鸲常常倒钩在柔丝般的枝条上觅食。当江风失去刀子的锋芒,春天最早在这里上岸。他的弟弟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条街改名为“和平街”,先拆除两边的房屋和商铺,赶走屋子里的那些个老顽固,建起了几幢和其他街道上相似的高楼,接着把那些老柳树也连根砍掉,种上了几株七八年都没有长高一公分的棕树。尽管他在好几处地方竖着“和平街”的牌子,但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们,依然称它为江南街。那天早晨,他把弟弟堵在这个街头,抓起一大把雪掩进嘴巴里,把肚子里涌上来的苦水挡了回去,对着无路可走的弟弟说:“嗨,畜生!”然后手起刀落,斩下了他的人头。
杀人者叫做秦和,是个寡言少语的杀猪匠。再过半个月他就五十五岁了,还在疯狂地爱着那个自称叫更鸟的女人。以前,他一直悄无声息地爱着她,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他太投入了,幻想着有一天能放下屠刀,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捧上一束鲜花站在她的面前。可他已经年过半百——岁月不饶人,这是我们都知道并且怅然的事情。所以,他还爱得有点焦急。不过他身子骨看起来还算硬朗,脸上轮廓分明,蓄了些那个年龄的男人都有的胡茬子,粗犷,却不失威严。他总是高挽着袖子,胳膊上的青筋高高凸起,仿佛身体里有一棵大树正在伸展枝丫。腰里系着一条硬邦邦的围裙,有点像生锈的铁皮。站在远处看,他就像是刚刚从古墓里挖掘出的铜像。人不多的时候,他喜欢在嘴边搭上一根香烟消磨时间。几十年的杀猪生涯练就了他的一手好刀法,客人说要多少斤肉,肥的瘦的,他一刀下去,肥是肥瘦是瘦,多少斤就是多少斤,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在杀人的那天早晨之前,他已经杀了七千多头猪。
他是个不幸的男人。他自己先前倒没有感知到这一点——在悲伤还没爬出眼睛之前,他像许许多多在苦难之中挺过来的男人一样有着超脱自然地心境:热爱生活,对生命中的一切保持着敬畏之心。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儿子已经死去了许多年,他则是自己婚姻的替补,是个备胎。十二月阴冷的天气里,他走过江南街,来到白水江边,试图像他记忆之中的那些老人一样依靠着江边的老柳树来思考人生,然而除了江风依旧,过去的一切连同记忆都已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城市的变化令他生疑。对世界亦是如此。秦和,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这个还没来得及年老就已白发苍苍的男人,憔悴无助,望着眼前灰茫茫的陌生世界,第一次嚎啕大哭。哦,女人啊,快别让你的男人落泪。快。他们的悲伤是一座冰川,里面禁锢自己的猛兽。哪怕是轻微的哭泣声,也会震塌这座冰川。他的猛兽醒了,张牙舞爪地来追赶他,它以喝血来填饱自己的肚子。所以,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早晨——就是小城纷飞的雪花把刚刚挂起的灯笼都染白的早晨,他举起刀子杀死了弟弟。就像北极熊猎杀同类那样,缓慢且熟练,利爪和尖牙能撕碎冷冽的风。
这样飘雪的天气最适合情人拥抱,或者相聚别离。可是有人,他把杀戮变成玫瑰,来献给这些缓缓飘落的天使。不知从什么年代起,这小小的城市变得敏感而忧伤,这种情绪像迷雾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每一个人生活,攫住了他们的命运,让他们忘记了欢乐,仇恨和罪恶像毁坏庄稼的野草一样在这城市肆意蔓延,它们与男人们骨子里的生来具有的打打杀杀肩并肩,手牵手。有一年冬天,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早晨我们透过窗时常会看见几个从越南回来的退伍的老兵,手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庄严地走过江南街,无论雪下得多大,都无法埋没他们脚步留下的深深的坚定。那一年,这条街把真正的和平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擦去石凳上的积雪,坐在跟客厅差不多大的街心花园里谈论他们,谈论男人们,那时候他们值得我们信赖。老男人们坐在江边,背靠着老柳树,下棋,搓麻将,抠脚丫子,打太极,夕阳像锦鲤般在他们身后游来游去,他们的头发像秋后的芦苇一样在风中摇曳,他们吵吵嚷嚷,却没有一句关于死亡的话语。现在不同了,男人们开始怕死,却又活得无所事事。有时候觉得是社会进步太快,才让堕落有机可乘,仔细想想,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表达。所以,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们,对生活开始恐惧和茫然。谁也想不通这个老老实实的秦和,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弟弟,还要将他埋藏在雪堆之中。他堆了一只气势汹汹的猛兽,他把刀插在它的头上,直指苍穹,像一只锋利的角。它立在十字街头,惟肖惟妙,看起来完全是雕刻大师的杰作。那是一道风景。许多人,牵着手散步的情侣、拄着拐杖穿着臃肿的棉衣前行的老人、戴着姐姐的针织卡通帽子做着“V”手势,另一只手拿着擦炮的小男孩、喜欢三四个人挽着胳膊逛街的姑娘们、那些来去匆匆的身影,都依靠着这只巨兽合过影。直到兰州百合开始长芽,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的一天,一个淘气的孩子拿着妈妈裁衣服的大剪刀溜到街上,打打杀杀地喊得正欢,看见那巨兽就冲了过去,就像大卫王杀死歌利亚一样,他也毫无惧色地把剪刀刺进了它的肚子里。血汩汩地顺着剪刀流了出来,把那孩子给吓懵了。后来有人说,嘁,他早就在舔手中的刀了。也有人说,他猪杀得好好的,在这条街上老老实实过了半生,为何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可是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那个日子,虽然还下着雪,万物却已复苏了。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们都喜欢把我们看成是眼花耳聋没用的老骨头,但是我们还是看得到死亡已经远去,听得到百合种子正在张开双手掀翻泥土。所以,我们有了耐心坐在院子里,戴上老花镜子,一边用不中用的牙齿咬断缝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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