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坟,是乡村的史册
有位作家说,一部二十四史,其实是城市的历史。是啊,有哪位史家会将它们的视线伸进乡村呢?梁启超说,一部二十四史,都是帝王将相的家谱,哪有农民能进入煌煌史册呢?除非农民揭竿造反,得了天下,如刘邦,如朱元璋;或撼动了皇家的江山,如李自成、洪秀全等。没有写进官家的史册,并不等于乡村没有历史,农民不制造历史事件,并不等于没有传记。乡村的历史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埋在土里,坟,其实就是乡村一堆没有整理的史册。
在我们村庄的后面那高高的土墩、土岗上,就分布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坟。坟连绵起伏有如沙盘上的山脉,排列无序,又如散布在蒸笼里的馒头。小时候,村庄周围翠竹环绕,穿过竹林间的小路,就可以直达后面的坟场,但我们很少去那里,一来被大人吓的,只要我们一哭闹,大人们耐不住性子安慰我们,就说“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到大墩上去”。大墩在我们少小的心中,那是一块孤独,恐惧,危险,可怕、死亡的地方。二来那个地方的确有些阴森怕人,那是两县交界之处,方圆几里没有人烟,草木茂盛,而且很多池塘环绕,池塘里蒲草葳蕤,芦苇摇摇,当有人经过时,会惊动那里的水鸟,水鸟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会突然惊起,冷不丁地吓得你一身冷汗,一身鸡皮疙瘩,甚至连头发也直竖起来,大有“寒塘渡鹤影”之凉境。小时候,医疗条件不是很好,再加上村庄僻远,离镇较远,还有乡民的贫穷和愚昧,一遇到头痛脑热,发烧生病,一般不会先找医生,而是用筷子蘸水法探究探究,到底是哪位先人喜欢你,摸了你的头,让你发烧的。当喊到某位先人时,恰好筷子在碗中站立不倒,定是那位先人摸了你的头,然后烧几张黄纸就万事大吉了;若是关节处疼痛,也用此法,由此判断是否中了土地爷的冷箭,要是中了土地爷的冷箭,便用蘸水的筷子在痛处拍打;若恶心呕吐,则考虑是否被恶鬼附身,一般用一只大公鸡蹲在胸口,对口支援,帮你脱离那些恶鬼的折磨;若是吓丢了魂,则用大扫帚法帮你招魂,父母用扫帚拖遍村口,然后从村口一直拖到自家,一边拖,一边呼唤“某某,别怕啊,晚上回家,妈妈(爸爸)带你睡觉啊。”总之小病拖,大病扛,谁知一拖一扛,那些体质弱的婴孩就夭折了,小孩夭折后,一般是不建坟的,也没有棺材,只用畚箕覆盖,上面再加上些薄土而已,所以经常被一些野狼、狐狸和流浪狗将其襁褓从土里掏出,将小孩吃了,那些红红花花的碎布,散落在大墩土岗上,宛如人们破碎的心。好在土地是宽容的仁慈的,将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收容在厚厚的土层里。但随着我们年岁的增长,胆子逐渐大起来,也经常来到这片坟场放牛,放鹅,打牛草,打猪草,并没有见到那些红红花花的碎布,相反,在这片土地上找寻着童趣,对这片土地不再恐惧,反而渐渐地生发出情感来。在外地工作的我,有时在梦里,还经常在那片土地上流连忘返,乐不思归。
在这片土地上,当然也埋葬着我的曾祖父和祖父等先人。我没有和他们谋面过,但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他们的血脉,我的父亲也是一样。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的父亲每到正月初一,就悄悄地一个人去给他的爷爷和父亲去拜年,我那时不知道拜年干什么,但隐隐知道父亲在想念他们。改革开放后,每年除夕,祭祖之前,父亲都要带着我们一起去先祖的坟前烧纸跪请,每到一座坟前,边烧纸边讲述有关他们生前的一些事迹和他们的经典名言,从父亲的零零星星的叙述中,我们只能得到一个个不完整的形象。一百多年以前,曾祖父一人来到我们村庄,可以说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代移民,第一代殖民者,据说他是一个货郎,担着“一担挑”,只身从外地来到我们的村庄,我不知道我的曾祖父怎样摇动他手中的拨浪鼓,从一个村庄穿过另一个村庄,怎样用针头线脑引得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喜刷刷的眼光,麻饼等小吃食一路飘香是如何吸引孩子们贪婪的眼神。我不知道我的曾祖父是不是一个巧舌如簧的货郎,是否在他就绣花针和绣花线与大姑娘讨价还价时,来上一个飞眼,或暗送一个挑逗,已经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见在一百多年前的时空里,随着曾祖父的一声吆喝,拨浪鼓的一声“惊闺”,定有一些村姑从家里跑出来,人面桃花般绽放开来。其实,谁都离不开那些针头线脑,需要针头线脑来缝补艰难的生活,一些怀春的村姑需要绣花针和绣花线,描画她们对爱情的憧憬,将她们对爱情的向往一针一线纳进手帕或鞋垫,没有比两只蝴蝶翩翩飞,一对鸳鸯相戏水更浪漫更婉约的了。曾祖父后来并没有将经商继续下去,反而去租种他人的田地,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安居的幸福。就这样,拨浪鼓的声响已经飘远,飘散在历史的时空。据说他很能吃苦耐劳,晚上把自家租种的土地上的活干完,白天又去替人打短工去了,在别人的眼里“乐老二(曾祖父在家里的排行)又到人家殺馋去了。”在父亲的眼里,他好像是一头不知疲倦的牛,说话的语气中满是敬意、骄傲、自豪。后来终于在我们的村庄扎根下来,繁衍生息,到我们已经是第四代了,现在大半个村庄都是他的后人。有时候,我想,在外地打拼时,还真的需要曾祖父那种老黄牛吃苦耐劳的精神。我的祖父似乎并没有遗传我曾祖父的经商的基因,是一个非常忠实于土地的人,听父亲讲,祖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求人不如求土”,“土里有黄金”,我不知道我的祖父是否从土地里刨到了黄金,但至少家给人足,养活了一大家子。是啊,土地从不虚伪骗人,从不背信弃义,只要你付出,就会有收获。农民对土地的情感,是任何力量也割舍不了的。我的祖父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将自己的生命与土地融为一体,土地主宰了他的一生,一生也没有离开他热爱的故土。有时我在想,我为什么这样乡土,这样悲悯大地上的生灵,是否从我祖父那里得到了真传,是否是他用大地的黄色涂抹在我的基因上,我自认为我的价值观上有黄土重于黄金的倾向,使得我很难摆脱土地的朴素和真实,我注定走不出土地的牵绊,像黄土那样厚重,很难像白云那样轻盈,游离不定,任意东西。我想,我也会跟我的祖父一样,在土地上耕种收获一辈子,最后还是要回到土地上,其实,每一粒粮食,每一颗庄稼都是前人的精魂骨血。
美国诗人路易斯●辛普森曾说过“坟连着坟,我们使大地文明”。辛普森所要表达的是他们的欧洲先人们,为了黄金和财宝,来美洲殖民,一代代的先人们,来了,又去了,在美洲留下一座座坟的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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