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西
十年前离了乡下老家,许多乡下的朋友很少再有交往,不是摆架子抑或忘本,生活变迁,奔奔波波,也许是借口罢,总是没有时间,难得休息,要陪家人或城里有资源的朋友。于是,大家生疏了,偶然记起,也只是淡淡地牵挂一下,倏忽又消失。朋友本如茶,可调生活滋味,没有,也还一样的过。
前些时候,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我问是谁,电话那边有些失望的样子,说,我是丑西啊,我配了手机了!以后多联系。当时我正在忙,有许多的事情急需处理,于是语气有些心不在焉,丑西就说,那我挂了啊,讲多了你也不愿意听。
丑西是我乡下的朋友。
这几天闲下来了些,就记起丑西的电话来,好在几天没关机电话号码还在,于是拨过去,丑西接了,很高兴的样子,说自己在公田的工地上扎钢筋,一天可以赚六十块钱,还不要扣伙食费。我问了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做些什么,邀请他得空到家里来走走,毕竟,好多年没见面了。
丑西跟我一个乡,多年的朋友了。认识纯属偶然。某年我在老家镇上一家小餐馆吃早餐,由于走得太急,不小心把邻桌碰翻了,米粉洒了一地,邻桌的衣服上也一片狼藉。那个戴着墨镜的瘦高个站起来,将筷子一掷,吼道:看看看看,我还呷卵!一看就是个牛二样的混混,我那时也年少气盛,且十分瞧不起这些“躁子”,也吼着:值几个钱嘛,赔你几碗米粉得了!语气很是不善。那人火烧一样冲动起来,眼看就要动手,米粉店老板跟我相识,过来劝架:算了,望溪,一点小事没必要吵。那人一闻到我的名字,瞪大牛卵般的眼睛:你就是西边章的望溪?哎呀!幸会幸会!那时我在老家常常写些文章见报,还算个“名人”。这个黑脸的叫丑西的人拉住我的手邀我坐下,重新叫了米粉,甚至还叫了两瓶啤酒。
丑西大我四岁,其时已经结婚,且有了一对小小的双胞胎儿女了。他是农村里少有的“文学青年”,在乡村很有些风头,他出门都是一副八十年代末的流行打扮,穿着灰白色的风衣,扎着那条铜钱花的领带,一幅黑色墨镜罩在脸上,很有些佐罗的味道。又长得高高瘦瘦的,长马脸,一般人见了是要远远地躲开的,很有些另类。且在家天天晚上写文章,筹钱到《鸭绿江》一类的文学培训班培训,又参加县里举行的农业中专自学考试,从来不做农活。好在他父母亲健旺,年岁也还不到六十岁,又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所以看得娇贵。后来我到他家里经常走动,看了他写的东西,实在说,很平凡,没有半点灵性,而且,字也写得难看。于是我有意地劝他,文学是要些天份的,可以做爱好,没必要孜孜以求。但又不能太明说伤他自尊心,说穿不得。
后来,丑西进了乡里的计划生育办,跟一帮人疯子一样找超生对象,然后是抢人家的家具,拆人家的房子,赶人家的牲畜,我曾告诫他不要太过头了,脑子想事要转几个弯,莫发烧,但他没有听得进去,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后来,听说丑西因为工作积极,发展成了预备党员了,差一点就入了党,可惜后来乡计划生育组解散了,他这个党员一直没有转正。丑西一颗忠诚的心总算有些冷淡了。
再后来,丑西的父亲老了,失去了乡镇企业的工作,家境迅速中落。丑西追求的体面生活迟迟看不到希望,于是,他也只能开始学着种田,学着赚钱,可惜没有一门谋生的手艺,又骨子里还有些虚荣,做事还是蜻蜓点水样下不得魄力,一直比别人穷,子女们要进学堂读书了,后来竟至于生活都成了困难,还欠下了几千块的债务。
丑西对我,一直很认真地交往,逢年过节,总是会拎着鸡鸭一类的来看我母亲,而我却认为他有些做过了,朋友,淡淡的,喝酒、聊天时用得着罢了,做成亲戚样,显得牵强而且扭捏。
过意不去的时候,我也每年到他家里去一趟,给他两个儿女每人一点钱压岁,然后说些客套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他老婆饭做得不好吃,而且一家四人挤在一间房子里,连吃饭也是在卧室里,总是感觉到闷,手脚放不开。
后来到了我要结婚了,因为少年的气盛,我要花费十万块钱,来装点自己认为荣耀的婚礼。但没有钱,借了许多的亲戚,最后向丑西开口了。丑西二话没说,三天后送来了1500元钱,我半年后第一笔债就还他,送钱给他家时我甚至还多带了100块钱权当利息。老远,看见丑西跟他老婆在门口的稻田里用锄头翻田。“为什么搞到用人工翻田了?”我问,而且笑话他的寒酸来。
他老婆终没有看到丑西的眼色,说:“半年前为了借钱你,他把耕田的牛卖了才湊到钱。”
当时我的心忽然揪着一样紧,看着瘦得树条子一样的他和他老婆,说不出话来。
岁月流水,我到了外面打工,照例每年过年,送几百块钱给他儿女压岁,懒懒地听他说自己的年程,种了西瓜,没赚到钱;种了湘莲,跌得厉害只保了本;到李大窑里炸片石,腿骨压断了接起来的,不大灵活了;没事做,去捉蛇卖,运气好一天有二百块收入。他将浸了两条毒蛇和一些中药的泡药酒要送我,我无论如何不要,我不喝酒的,而且,要喝的话商场里有的是买。
后来,我将家安到了城里,然后,天天心里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占着,只淡淡记得了许多的事和人,包括丑西。想起丑西的卖牛借钱的事,好多次想作古斩劲去看他一回,又终因找各种理由拒了自己,一拖,四五年了。
终于等到丑西联系我来。
礼拜六,丑西打来电话,说天气下雨两天了,做不了工,明天岳阳一个亲戚家呷三朝酒,家里新买了个彩电,但没装有线,还要买个天线锅回去,可能顺便来我家一下。我于是盘算了一下,明天确实没什么安排,说,你来吧,我在家里等你。丑西说,不要准备饭了,我是吃过酒席再去你家。我说好,那我准备晚饭吧。
礼拜天中午,丑西按我告诉的地址过来了,我到路口去接他,竟然发现他是打的过来的,我说,从花板桥到市政府公交车一块钱,很近的,没必要打车嘛。他嘿嘿地笑,说,怕你没面子嘛。
丑西脸更黑瘦了,走在街上格外让人注目。穿的那套西装还是十年前的,灰色,一粒钮扣,也打了领带,还是十多年前那条铜钱花的,很旧了,颜色暗淡无光。他不伦不类的穿着,让面前经过的路人都会多看一眼。
我将他迎到家里,他要脱鞋,我不让,说,跟在老家一样,不要搞这号名堂。我将家里人都叫出来,要儿子叫丑西伯伯,他呵呵地笑着。坐在沙发上,然而十分拘谨,一双手不知道朝哪儿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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