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快，快换上我给您买的表。”
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孙女迫不急待地从一个装帧精美的盒子里取出一块亮闪闪的表。
老支书不看表，却先端详起那包装盒来：“孙女，这光是盒子就得花不少钱吧？”
“爷爷，盒子不要钱！”
“那还不都在这表里头了？这表得多少钱？”
孙女嘻嘻笑道：“爷爷，不贵，就四千多块。”
老支书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孙女殷勤解开他腕上的表：“爷爷，这块表早就该扔垃圾桶啦，打我记事起，您就戴这块表，咱家又不是买不起一块表。”
爸爸一听乐了：“可不？岂止是你啊，打爸爸记事起你爷爷就戴着它了，期间，我还戴过一阵子呢，我看早该将它请进博物馆了。”
孙女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朝爸爸使了个眼色：“爸爸，有了，我换下爷爷这块老锺山，申请厂家收回作镇厂之宝，恐怕要得一大笔钱，哦~咱们要发大财喽。”
“小猴精，爷爷不上你套！这块表跟随爷爷一辈子了，说什么爷爷也舍不得丢。”
老支书紧紧攥着孙女解下的表，虽然表面磨损，指针已模糊不清，但表盘厚实，沉重，每天只差十来分钟，戴在手上心里踏实。
那可是花了四十元钱买的呀。四十元，在当年可是一家子一年的积余。
为买这块表，老婆竟号啕大哭一场，一个月都不爱搭理他。老婆说得对：眼看要过年，孩子连件像样的过节衣服都没有，开年孩子上学又要花钱，这样样都没着落，你买那老什子管吃还管喝？
“女人见识！女人见识啊！”老支书记得这句话是自己给老婆及全家惟一的解释。
他们哪里晓得自己的心思。他曾反复自问：是自己年轻气盛？爱护脸面？是为了摆阔？不是，绝对不是。但他决不能在老婆、孩子乃至全队人面前丢份儿！他决意不说自己执意买表的实情。
都是咱没知识，没见识，才让人家笑话咱。但是咱不能让咱山沟里的娃儿，咱子孙后代与咱一样没见识，没出息。
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光阴就像月亮绕过草垛那么快。
当年老婆是全村有名的俊俏媳妇，可自己从没为她买件像样的衣裳，甚至没能让她吃上一口像样的饭菜，为了几个孩子，积劳成疾，孩子刚刚成人，好日子才开个头，她就撒手归西了。自己为了队上的事，没日没夜，带领社员修公路，建学校，还办起了石子厂。咱们得让咱山沟里的娃儿走出这穷山沟。这不，现在连咱们的村长都是大学生，咱们山沟兴旺了，咱就是躺在那沟洼里心里也踏实了。
老支书常对着那张黑白相片念叨：“咱对不起你啊，但咱们的娃儿都很争气，都出息了，咱们的辛苦没白费。”
老婆走后不久的一个夜晚，老支书终于向她忏悔，并细声细气将买表的原委一五一十告诉老婆，就像年轻那会儿，夜晚在她枕边的切切私语。
“雪子。”他甜甜叫了一声。他们从小青梅竹马，“雪子”是他为她起的闺名，他记得，三十多年间，不论他们之间起了何种芥蒂，只要柔柔的一声“雪子”，她就会破啼为笑，但唯独在买表那件事上，不论他怎样温柔，怎样低声下气，她都不依。
“雪子，你记得吗？咱上任后，带领全队人大干社会主义，第二年队里就有了积余，那一年，队部盖了新房，房子落成后，队委端详来端详去都觉得缺了样东西，什么东西呢？老支书一拍大腿说：挂钟！
雪子，那天早上你不是早早爬起来为咱做了早饭？吃过早饭，咱徒步三十多里到县上买钟。买完大钟，咱瞧那亮煌煌的玻璃柜里摆满了铜钱大小的钟，当时就想，要是有这爱物，以后招呼社员上工就不用听鸡叫不用看日头了。咱琢磨，一挂大钟才十多元，这么小的钟不过几元钱，刚好买钟还剩下些，咱自己兜里也还有点钱，于是指着其中的一个小的对卖钟的大姐说：别找钱了，就将那小的饶咱一块吧。
你猜怎么着？咱一句话竟惹来一大堆嘲笑。那位大姐当即将咱的话传遍整个商场，还当场给咱一个白眼：小钟？你道这小钟要多少钱？你有那么多钱？它能换你好几挂钟呢！
雪子，你知道的，咱那会嫩脸嫩皮的，是个好面子的人，在队上大小也是一人物，咱没丢过这人啊？咱买这表，就是要让它时刻提醒咱记住这耻辱，咱不能让子孙后代都让人耻笑啊。
雪子，这件事至今只有你知道，咱不愿告诉孩子，孩子要面子，咱也要面子，咱可是一家之长，一队之长呢。”
老支书自打在夜深人静时对雪子袒露心声，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终于长舒一口气。但孩子们不理解，经常要他扔掉那块表。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会明白的。
于是，老支书珍重将那块老锺山交到孙女手里，攥着孙女的手道：“孩子，爷爷将这块表交给你，你千万收好喽，不能丢！等爷爷走了，你就把它放在爷爷棺材里。爷爷要你记住，虽说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但有一点不能忘，咱们永远不能没知识，没见识。”
孙女与爸爸面面相觑，疑惑地眨眨眼，她皱了皱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谁知道呢，也许，老一辈心里藏着的那点故事，就像水晶石中的那滴雨露，年轻人永远都看不见，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