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祭

栀子祭

投邮散文2025-05-09 01:08:13
三姐从山里看过外婆回来,带回了一枝栀子,青杆翠叶,珊珊可爱,犹如当时16岁的三姐。那是1973年冬天,离过年还有十来天,洋灰色的清冷中,细细地可以嗅到游丝般的春意。此前的夏天,一场大水来了,淹没了洲区

三姐从山里看过外婆回来,带回了一枝栀子,青杆翠叶,珊珊可爱,犹如当时16岁的三姐。那是1973年冬天,离过年还有十来天,洋灰色的清冷中,细细地可以嗅到游丝般的春意。
此前的夏天,一场大水来了,淹没了洲区。栀子命贱,容易成活,可是怕水,三姐好不容易养大的栀子就蔫了,焦黄的模样,看的三姐心疼,好长时间还说,栀子也有性命呢。
那天晚上,月光清亮,灯影幽幽,三姐和我栽栀子,脸色快活,月光般的姣好,灯影般的跃动,看的我有些迷蒙。她轻声说,好弟弟,栀子最喜欢塘泥了,帮我取来一点,好不好?我狠劲地点头。三姐的柔情如水,可以化开我所有的借口和懒惰。
栀子栽好了,独立在三姐闺房的窗前,单薄、脆弱、清冷。怕猪拱了,或被人踩了,三姐又在周围砌了几块砖,围成了一个圈子,才有些成功感地进家了。
此后,三姐一下工就侍弄自己的栀子,松土、施肥、剪枝、除虫,像燕子一样忙,灵巧,快乐。栀子渐渐丰满、青翠,一天一个样,出落成一个美女子了。二姨妈说,我三女爱美,是花痴。三姐呵呵地笑。
第三年春天,一场夜雨悄然抹过,栀子开花了,青色的花苞,三个,五个,坠在葱绿的叶间,边沿露出弧形的白色,稚嫩而可爱。三姐从厨下端来白瓷海碗,盛上清水,轻轻地掐下花苞,放到碗里,又小心地端回自己的闺房,放在床头细细地看,满心的幽喜。三姐说,怕人偷了,不然,再长一点时间,花就饱满、好看一些了。
到了晚上,水中的栀子都开了,热热闹闹撑满了海碗,闺房一片幽香。三姐洗好脸,关上门,拈出两朵栀子,坐到镜前,细细地梳黑瀑般的头发,再结上发卡和红头绳,然后,细细地插上白栀子,左看右看,幽幽地笑,神秘地想心思。那种偷偷地欣喜,给平淡、平凡的日子,给贫苦、辛劳的三姐,不知增加了多少色彩。
苞米成熟的秋天,三姐和村里一个叫毛头的小伙子好上了。其实不叫好,是一家养女百家求,有人说媒,三姐就默认了。多少年了,女人啊,总是要嫁人的,寒门女子三姐像平凡的栀子,她认命。
毛头长的高大,机灵,那时正在学木匠,手艺长进快,就是不太安分,口碑不怎么好。我听说后,有些气愤,舍不得,我觉得,善良的三姐至少要嫁我这样的人,对她好,好到心底,好到她天天都会笑,一直到老。可是,我还是一个刚上初中的孩子,没办法干涉,也没办法娶她。我并不知道“娶”的涵义,但就是想,三姐选我做丈夫,才是唯一的正确。
三姐结婚了,一挂鞭炮将三姐送出了门。男方来接亲的一个后生将鞭炮挂在栀子上,炸的栀子绿叶乱飞,三姐停止了哭声,心疼地说,我的栀子。你们炸坏了。
婚后,三姐很快有了孩子,一个,两个,三个。毛头还争气,一把斧头砍遍大江南北,也削出了家里的楼房。三姐回娘家,舒心地对我笑,当年你说我不该嫁毛头,错了吧?我替她高兴,又不好意思地解释,我那时还小嘛。没跟姐夫说吧?三姐说,鬼话。弟弟是我贴心人嘛。又喊来她的小老大,说,喊舅。将来呀,也像舅一样,当大学生,我就高兴,好高兴。
三姐嫁人虽不远,十来里路,可每次回娘家都是来去匆匆,家里太忙了。我因为在外地读书,工作,回家也少,遇到她其实不多。那时候我年轻,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呢,光彩。回家后就忙着会同学朋友,忘了去三姐家,为此,三姐生气过多次。现在想起来,真是心酸与痛悔交织。
1987年秋,毛头在外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有消息说,他在武汉养了一个小。三姐的脸便跟那棵水淹的栀子一样,渐渐地焦黄了,成天心事重重,唉声叹气。二姨妈说,到武汉找他个狗日的去。三姐黯然地说,也是。
那天风大,天凉,下着雨。三姐收好家当,见过公公婆婆,嘱托带好老大和老二,就带着两岁的小三子出发了。开船后,小三子要撒尿,三姐爱干净,就走到船头,一手把着船舷,一手抱着孩子,对着江里撒尿。不想,小三又不想撒了,肚子一挺,“哧溜”,就滑到了江里。三姐条件反射地,跟着就扑进了浪涛里,一把抓过小孩,拼命喊着“救命”,朝船边抓划过来。船老板一看,急忙掉过船头营救,可是,江面风力太大,船怎么也靠不上去,好不容易用撑篙勾回了小孩,却延误了抢救三姐的时间……
三姐走了。连尸首也没有找到。她会游泳,是好手,那天是急的,昏的,乱了方寸。长江的江底冷啊,我的好三姐!
三姐走的那个冬天,我刚经过一场死去活来的情感波折,万念俱灰,回到老家养伤,不想,却听到了这个突然又迟来的消息。那天,我来到三姐的闺房,已是人去楼空,墙体斑驳,到处摆着杂物,没有一点人气,没有一点三姐的气息,只是,窗外的栀子还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似无言,又似没心没肺。二姨妈看我来了,高兴地去倒茶。我便扶着门框,无力地滑下来,一时百感交集,泪水纵横……
二姨妈是我妈的堂姐,我妈结婚后,就在她家屋檐下搭一披厦过活,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后来,家境好了,才在离她家50米远的地方建了一座土砖房。童年时候,这里是我另一个家,三姐带我睡觉,玩耍。大一点了,带我摸鱼,打猪草,如果我的框里没装满,她就从自己的篮里给我装满。再大了,我和她在生产队里打农药,抬一台喷雾器,她每次都将药桶往自己面前挪,一直到不能走路为止。三姐对我信任,什么话都跟我说,就是上厕所了,只要我在边上,她肯定会说,弟弟,给我把门吧。我好自豪。
在这个秋雨淅沥的夜晚,在三姐离开我20周年的忌日里,我又一次想到了三姐,那姣好的脸,单薄的身子,粗黑的辫子,吟吟地笑声,还有那温和少语的性格,永不再来的往事,以及我的心酸、愧疚和思念,如潮般的都来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哦,还有栀子,平凡、土气的栀子,朴素、洁白的栀子,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的栀子,后来我数次凭吊的栀子,某一天也跟随三姐,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一天,是三姐的小弟建新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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