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北京植物园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株老的不能再老的紫薇。
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感到了无比的惊讶。整个树干已经完全枯死的样子，没有树皮，原味的木色中带有苍白的岁月之痕。粗壮的枝干已被修葺过，象是被截肢的伤员。就在这样一株几乎不可能再有生命的老树上还有十几枝花朵在风中摇曳。甚至有一枝是从她裂开的“肚皮”中长出来的，这是真的吗，我用怀疑的目光仔细打量，没错，是真的！这十几枝鲜艳的花朵，正是从这苍老的躯干上长出来并努力地伸向空中，伸向灿烂的阳光！
我不知道她的年龄究竟有多大。
突然，我相想起了远在老家的奶奶。
奶奶从没到过任何一个城市，更别说北京了，她去过的最大的一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县城，她一直居住在邯郸市西南20多公里的上蒋村----一个三面环水、北方少有的半岛式的小村。村口高高的白杨林、芦苇荡与远处的太行山构成了一幅天然的风景画卷。更让人叫绝的是建于明万历年间的石拱桥，是进村的必经之路，至今已有450多年了。生活在这个小村里的老人，大都也和这古桥一样长寿。
奶奶今年已经90岁了。
奶奶的眼神还非常好，腿脚也很利索，吃饭也香甜。我在家的时候，她经常说给我的一句话就是“你在外面，别管有多大的事，到吃饭时候就吃。”奶奶是个非常乐观的人，我长这么大，也没见她老人家什么时候愁眉不展或唉声叹气过，我常说她“是您的从来不发愁让您高寿多福”，奶奶却总是笑着说“是咱们家的水好。”
如今，她和爷爷仍与子女们分开住，所有的家务事，做饭、洗衣服都是她自己做，还常笑着说“现在我还能动，麻烦你们干啥？”每天不停地劳作，大概是奶奶那个时代的人的共同的特点。只到今天我还清楚的记得，在人民公社的年代，奶奶和村里的大伯大娘们一起劳动的场面。还有在散队之后，奶奶要经常去催促“不务正业”的小叔何时何时该去锄地了、何时何该去摘棉花了，何时何时该浇水了……就在六七年前，到农忙的时候，她还总是到麦地里去，虽然只是给大家送送水什么的，再就是捡捡麦穗。只到大型的联合收割机开到了田间地头，她在麦田边看了又看，说“这下卖镰刀的可没事干了”，之后再也不用去捡麦穗了。但现在，每隔一两天，奶奶总会到村边的泉水边去洗衣服，而且每次都是在早晨，很早很早，天一亮就去，到吃早饭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所以，有时在我早上醒来，还要在床上懒一会儿的时候，总能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奶奶，掂着小脚，挎着荆条篮子，穿过小村，赶着回家做早饭的身影。
奶奶总共生养了五儿四女，可惜有三个儿女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有时爷爷还给我们讲讲过去的事情，而奶奶却似乎是个不恋旧的人，从来不提起从前的一些事情。可我一直觉得，奶奶不是不恋旧，而是不愿提及那些伤心的往事和漫长岁月中清贫而艰难的生活。越是清贫的日子，越是艰难的生活，越是能看到一个人、一个家庭会以怎样的方式去面对生活、去战胜生活本身。奶奶对她的每一个孩子和孙子都怀有很深很的感情。记得在我同父母搬出老宅住进新房是在1980年秋未，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我只有7岁，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完的时候，母亲要我去给奶奶告别，当我看到奶奶时，她一个人呆在狭小黑幽暗的厨房里，头上扎着酱紫色的头巾，正用腰里的花布围裙擦着眼泪……我说：“奶奶，我们要走了。”奶奶还是止不住抽泣，根哽咽着对我说：“你们搬走了，还要常来奶奶家玩，……”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也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个关于奶奶流泪的场面。
奶奶还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做给孙子们的虎头鞋的一针一线都是十分的精巧，以至于每一双我看到的鞋，总是被我拿起来象欣赏绝世无双的艺术品一样，看了又看，比我在北京大栅栏、天津古文化街等处看到的任何一双都要精致。
从父亲那里，我可以看到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是非同一般的，而从奶奶那里，我更加难以想象她们那一个时代的人，对于土地与粮食感情，对于人的生命与死亡，对于从未停止过的劳作，有着怎样不同的理解。所以，我总感到，上一代人，上一代的农民，就象根植于这片黄土地的一草一木，在与天与地的斗争中才求得生存，对于生存的艰辛，有着更深的体会的。而上上一代人，奶奶那一代的人，他们有漫长的岁月中经历新旧两重天，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经历建国之初的各种“运动”，还有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人民公社，土地承包，直到今天的全面免除农业税，我觉得他们就象这脚下的黄土地一样，深厚得足以去承载一切，承载一切的喜怒哀乐，承载一切的悲欢离合，承载一切的艰难困苦。说到这里，我对奶奶一直以来的对生活的乐观，对生命的热爱，有了新的感受与诠释。难怪奶奶常说到吃饭的时候“别管有多大的事，到吃饭时候就吃”，其实，这是这样一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话，告诉我的是怎样去对待生活，怎样去对待生命。虽然现在不是吃不饱饭的年代，可“北漂”的生活总不比在家里。而人生不论走的再高，走的再远，原点还是那个原点，当人的生命没有了，或说健康没有了，别的就只能停止了。
时刻保持顽强的生命力，永不停止的对生活的挑战，是奶奶告诉我的那句最简单的话的一个注释，正如站在我面前让我惊讶不已的这株紫薇老人告诉我的一样。
2007．8．6